close
最後的香檳
～緬懷恩師Maestro Paul Badura Skoda 鋼琴大師保羅·巴杜拉·斯科達
回想2019年收到Skoda大師長子傳來的消息，急忙趕著在前一日飛抵維也納，當天秋高氣爽，萬里無雲，第二天10月5日 Skoda大師告別彌撒當天，天氣驟變，氣溫急降，且突然刮起異常強勁的狂風.
我早早到了皮亞里斯登教堂（Piaristen Kirche），走進教堂跟Skoda大師的家屬致上哀悼之意後，坐定靜候彌撒的開始. 環繞四周，教堂內因時間還早燈未打開，讓擺在聖壇前綴滿鮮花的白色棺木更顯突出，兩旁是掛著紅白紅奧地利國旗緞飾的大型美麗花籃，靜靜地守護著這位享譽國際的國寶級音樂大師.
這次Skoda大師不須演奏、不須授課，他可以在與病魔奮戰後，真正的休息.
參加彌撒的親友陸續就坐，現場可聽到德文、法文、英文、日文⋯不同語言的交談，顯示悼念的朋友分別來自各方. 身為巡迴世界各國的鋼琴家，無論在何處演奏，Skoda大師真誠的為人與琴藝一直能深深地打動人心，贏得眾人的愛戴.
神父開始主持，現場奏起安東·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 1824-1896）所寫的e小調彌撒，音樂真的很美，但説實在的，我無法靜心傾聽. 因為這麼多年來和Skoda大師學習和互動的情景，一幕幕不斷地出現在我的腦海𥚃⋯⋯
記得最初Skoda大師願意收我為門生定期教導我，是看重我除了鋼琴外還有大鍵琴的專長，並且曾寫了〈巴赫六首鍵盤組曲BWV825-BWV830詮釋與研究〉這本中文著作. 因為他自己不僅是鋼琴、古鋼琴演奏家，更是勤於鑚研的著名音樂學者，雖然他常常自謙地説自己喜歡做研究，但不喜歡做學者，但他畢生所寫的專書著作，確實不少. 最著名的有〈鍵盤上的巴赫作品〉；〈莫札特鍵盤作品詮釋〉⋯⋯書𥚃字字珠璣，研究見解深具價值，我自己讀了著實獲益良多. 他的許多著作至今已經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嘉惠世界各地的愛樂者.
我16歲就赴維也納深造，在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研讀期間就久聞Skoda大師的盛名，一直就對他的琴藝與淵博的學識非常地景仰. 如今在我演奏和任教多年後，能蒙Skoda大師收為學生，讓他聆聽我、指導我彈琴，內心實在是格外的珍惜、感恩！
近距離見到Skoda大師，發現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滿了溫暖的智慧之光.
我跟他説自己會來往於台北和維也納之間，定期一個一個作曲家跟他研究.他總是面露微笑地説：「孩子，那要看上帝能否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就這樣，巴赫鍵盤組曲；莫札特、貝多芬的奏鳴曲和協奏曲；舒伯特的奏鳴曲；蕭邦敘事曲⋯，在他嚴格的指導下，我更能深入理解樂曲精微的詮釋和豐富的精神內涵. 在上課的另一個房間，擺著一部典雅精緻的古鋼琴，Skoda大師鼓勵我多去彈奏，他認為我除了大鍵琴和鋼琴外，也應該多瞭解古鋼琴，這樣才能將歷史融會貫通並能充分如實地表達各個樂派的音樂語言。最讓我感動的是，Skoda大師不僅是指導我演奏，他極熱心地同時準備許多相關的文獻資料與我分享. 有一次他送我一本由他親自校訂，由徹爾尼寫的有關如何詮釋其老師貝多芬的奏鳴曲的著作，然後語重心長的對我説：「中國有許許多多愛好鋼琴彈奏的學生，這些珍貴資料如果能翻譯成中文，一定會對他們有很大的幫助！」
2015年11月我準備在維也納愛樂協會的布拉姆斯廳舉辦獨奏會，Skoda大師不僅在音樂會選曲和選定日期上給我諸多建議，更提出願意開場與我合奏莫札特D大調二重奏，將我鄭重介紹給維也納觀眾的構想 . 當時Skoda大師這份提攜學生的美意，讓我既驚喜又感動，大大激勵了我的信心. 同時也給了經紀人靈感，將此場音樂會命名為“邂逅”（Begegnungen).
音樂會當天，在我們出場一起演奏前，我沒想到他走上舞台先向觀眾致詞介紹莫札特這首為師生合奏所寫的D大調二重奏後，接著介紹我完整的在維也納受音樂教育的養成背景，之後解釋“邂逅”的兩層意義：一是師生邂逅的因緣，二是西方東方文化上的邂逅⋯⋯，我當時聽完內心十分激動，一方面由於極力告訴自己要平穩下來完成接下來的演奏，臉上表情就太過於嚴肅，Skoda大師走出來與我合奏時，在我耳邊輕輕的提醒我說：「彈莫札特時要充滿愛，表情要喜悅！」我即時放鬆下來，轉為喜悅的心情. 日後回頭看音樂會的照片和錄影，覺得與Skoda大師合奏莫札特時的神情，是我演奏生涯中最美的一刻！
維也納音樂會的壓軸曲，是我自己譜寫源於中國民謠茉莉花的主題幻想曲，現場我將此曲獻給我深深敬愛的Skoda大師，感謝他對我的栽培與支持之恩，令我永生難忘.
Skoda大師在音樂舞臺上有著超越年齡限制近乎神性的大師風範，但下了臺完全就是一位熱愛生活，溫暖、風趣幽默的長者.
在我與Skoda大師學習期間，他分別於2013和2016年，兩次來臺灣演奏，演奏會坐無虛席，引起大眾熱烈的迴響. 2016年除了獨奏會外，更應金革唱片之邀，在台灣錄製「最後的蕭邦」黑膠唱片專集. 在2016年的慶功宴前，我特別問他喜歡吃些什麼，他説很喜愛中國菜，尤其是帶辣味的料理. 當晚我們就以川菜為主加上北京烤鴨，並用四種法國美酒搭配佳餚，至今我仍記得他津津有味的享受辛勞過後的美食饗宴，不斷地讚不絕口，一副心満意足的神情.
Skoda大師驚人的生命力尤其展現在罹癌後的奮戰精神.我永遠忘不了2017年去上課時，他親自告訴我下定決心要抗癌到底時望著我時那充滿光芒、堅定無畏的眼神，讓我心𥚃既敬佩又非常地不忍. 在歷經10多次痛苦化療的過程中，他因落髮而戴上有民俗風格特色的帽子，依舊勤奮的練琴，繼續堅持站在舞台上為愛樂者演奏. 2017年Skoda大師在維也納愛樂之友協會金色大廳舉行90歲生日音樂會，全場彈奏貝多芬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op.109、op.110、op.111；音樂會前我特地去為他祝壽，送他一幅中國南極仙翁的藝術剪紙，接著跟Skoda大師解釋南極仙翁是中國的長壽之神，每天與祂相望，一定能增福添壽，長命百歲. 他認真聽完我的説明，頓時像孩子般開心的笑著説：「太好了！我要努力活著彈到一百歲.」
2018年Skoda大師91歲生日音樂會，全場彈奏舒伯特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D958、D959、D960，曲目份量相當厚重. 演出前我得知他身體狀況不佳，甚至一度考慮停演，但我相信他堅定的意志力，一定會渡過難關，所以毅然決定依照原定計劃特地為這場音樂會飛去維也納，為Skoda大師加油打氣.
當晚音樂會出乎意料的順利，最後全場觀眾皆感動的起立鼓掌，對Skoda大師表達由衷的敬意. 音樂會完第二天，我詢問Skoda大師可否到家中祝賀，他欣然應予.
我一進門，Skoda大師就幽默的説：「昨晚應該是舒伯特做了我的守護天使.」說完倒了兩杯香檳酒，我們師生一起乾杯慶祝. 隨後他信心滿滿的跟我說，等身體康復，他一定會再計劃飛往中國巡演⋯⋯，那真是令人驚嘆，屬於91歲的青春.
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感謝科技之賜，音容宛在不再是形容詞，而是網路上實實在在的影音寶庫，我仔細聆聽Skoda大師的演奏，深刻體會出他的每一樂音都出於真誠、專注、光明的心，娓娓道來的相續樂段，也都是經過精心研究理解消化過後的自然吐納，其中絲毫沒有刻意的矯柔造作. 而深厚堅實的人文底蘊，與生俱來關懷他人的仁愛之心，讓他的生命能量與音樂充份地融合為一.他彈的不只是音樂，而是生命！
Skoda大師帶給這世間豐富的音樂遺產和純真、純善、純美的精神典範. 他強大的生命光輝，繼續常照人間.
林秋孜寫於2020年10月6日，Skoda大師93歲冥誕前夕
文章標籤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